□高生元 汪秋明
吴潜(1195-1262),字毅夫,号履斋,宣州宁国县东乡云梯人。嘉定十年(1217)进士第一,官至左丞相兼枢密使。《辞海》说他“主张加强战守之备以抗御元兵,对南宋朝廷的苟且偷安表示忧虑”。这是对吴潜一生彪炳史册的闪光点而作的高度概括。本文拟对正史、方志、宗谱、墓志及其他可征信的史料加以梳理,将吴潜忠君报国的政治思想、刚正不阿的骨鲠性格、恤民如子的崇高情怀、抵御外患的军事韬略以及文坛佳手的诗词造诣条具成篇,冀使读者以闻其详。
一、生在湖州新市上
宁国吴氏宗族源远流长。道光宁国南极、茭笋塘等《吴氏宗谱》载,迁宁始祖为苏州吴氏后裔“七世祖吴仁寿,至宋太祖时,以功授南容州水陆转运使,时有契丹之扰,宦游宛宁,览云梯之景:山岳若城郭之状,风土有生化之机,可谓胜境,遂卜居焉。”迁居宁国云梯后,生三子。长子孟修迁宣州白马山(今为宣州区水东镇稽亭村)定居,为宣州白马山吴氏始祖;二子仲俨居住云梯墙里;三子季侃回迁苏州。宋·曹彦约《昌谷集》卷二十《吴柔胜墓志铭》云:“家本姑苏,八世祖徙宣城,……后徙建康之溧水(今属江苏)。”《高淳县志·乡贤传》云:“柔胜父丕(承),宁国人,赘高淳(今属江苏)之永宁乡茅城刘绛女,生柔胜。刘氏封燕国夫人。……又吴氏家谱称柔胜因水患与其子徙宣城。”由此可知,吴柔胜七世祖吴仁寿由苏州迁宁国云梯,其八世祖吴孟修又由宁国云梯迁徙宣城白马山。及至柔胜父亲吴丕承(十六世),又由宣城入赘今江苏高淳县,柔胜后来携子再由高淳回迁宣城宁国。
另,同治《宁国县通志》以吴潜入《人物志·名贤》,谓“今云梯吴氏其苗裔也”。又云:“今考一统志及嘉庆府志,皆云柔胜本宁国县人也,长游郡学,遂徙宣城。父丕(承)尝赘金陵,柔胜因用溧水贯登淳熙辛丑(1181)进士。……居宣不过因游学暂时流寓而潜复返原籍矣。”据此进一步可知,吴潜祖父吴丕承,本宣城人而入赘高淳,父亲吴柔胜亦宁国人而流寓宣城。因此,至少在吴潜父亲吴柔胜一代,便从高淳携家迁居宁国云梯。至于《高淳县志》言吴柔胜“徙宣城”,只是“以大概小”。正如上海虹口、徐汇、杨浦人皆称“上海人”一样,故《宋史·吴潜传》云吴潜“宣州宁国人”。但在修史惯例上,称人籍贯却不能“以小辖大”,正如上海虹口人不能说成“虹口上海人”。吴潜研究专家宛敏灏先生认为《宋史》“宣州宁国人”之“宁国”指宁国府,暗指吴潜为今宣城市宣州区人。谬矣。
吴潜先世可考者,据《吴柔胜墓志铭》,宁国南极、云梯《吴氏宗谱》等云:“曾大父讳奭,大父讳殊(洙),考讳丕承……(丕承)再试礼部不偶,赠朝奉郎,妣刘氏。”吴丕承,字仲烈,以吴潜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越国公(据光绪《宣城县志》)。吴丕承入赘刘氏,子二:柔立、柔胜。
吴柔立,解元出身,常年居外为官,曾任太师,封魏国公。
吴柔胜(1154-1224),字胜之,少游宣城郡学,登淳熙八年(1181)进士,其生平行实,具见《宋史·吴柔胜传》及《墓志》。初任太学博士,迁国子正。出知随州(今湖北随州),筑随州、枣阳(今湖北枣阳)二城,建“忠勇军”以防外寇,使安陆(今属湖北)、沔水(今陕西勉县)以南为内地。后改知鄂州(今湖南武昌),时值天灾,大讲荒政,十五州被灾之民全活者不可胜数。以功勋卓著改授直密阁,仕终密阁修撰。吴柔胜子四:源、泳、渊、潜。
【吴源】,宦游江左,赠迪功郎。
【吴泳】,入太学三载,春官(户部)以荫授安吉武康县主簿,定居高淳。
【吴渊】(1190-1257),字道夫,号退庵,嘉定七年(1214)进士。历官制、抚,所至有政声。以功拜参知政事(副宰相),七日卒。
【吴潜】,庆元元年(1195)夏五月初四生于安吉州新市镇(今浙江德清县新市镇)之临时寓舍(见元·刘一清《钱唐遗事》卷四《吴潜入相》、清·宁国茭笋塘《吴氏宗谱》)。《德清县志》亦谓“吴氏园在新市状元桥南”,故吴潜其后有《谢世颂》诗云:“生在湖州新市上,死在循州贡院中。”次年母亲鲁国夫人沈氏病逝,因常遭水患吴柔胜携子回迁宁国。吴潜6岁随宦牧宣城的伯父吴柔立生活,游学于宁国、宛陵(今宣州)、泾县等地。伯母不能生育,视吴潜如己出。少年吴潜聪慧过人,14岁入州学,16岁领乡举,22岁再领乡举。嘉定十年(1217),吴潜以宁国籍举子登进士第一(康熙《徽州府志》、《休宁县志》皆谓吴渊、吴潜以宁国籍登第)。这一年,吴潜23岁,他也成为宁国科举时代唯一的状元,此后亦成为赵宋王朝两位状元左丞相之一(另一位为民族英雄文天祥)。
吴潜生平出处,大略具《宋史·吴潜传》。他生活的时代在宋季宁宗、理宗两朝,而主要的政治活动则在理宗之世。虽先后仕至参知政事、枢密使(国家最高军事长官)、左右丞相(第一、第二宰相),但时间不长,前前后后累计不及两年八个月。出外则曾历守嘉兴、建康、隆兴、太平、平江、镇江、临安、福州、绍兴、庆元、宁国等十一府,并多以制、抚、运使或总领兼任。在他四十余年的政治生活中,几与宋末内忧外患相始终。最后遭奸臣贾似道构陷,景定三年(1262)死于循州(今广东龙川)贬所,时年68岁。
吴潜19岁娶溧水世家平氏为妻,22岁长子璞生,27岁次子琳生,29岁三子玠生,同年卫国夫人平氏薨。明·梅鼎祚《宛雅》引吴伯与《传略》云:“癸末六月,卫国夫人平氏薨。……(潜)不复娶,亦不畜婢妾。”《高淳志·吴潜传》亦云:“(潜)丧妻时未三十,不再娶,不畜婢。”故吴潜在世仅有三子。
在吴潜三子中,吴璞在历史上较有作为。《宣城志·名臣》云:“吴璞字禹珉,号觉轩,潜长子。登淳祐四年(1244)进士,初授校书郎,改除嘉兴府通制、沿江镇抚使。信赏必罚,将士用命。元人侵两淮,遣将会吕文德败之于泗州。及知镇江,能备兵息寇。任吏部尚书,掌左选,与丁大全不协,……以疾乞闲,时年四十二。文文山(文天祥)称其有扬休山立之韵,日光玉洁之襟。”明·归有光赞吴璞曰:“勋猷卓伟,学业深沉。一朝柱石,百世典型。”《宣城志》又云:“(璞)弟琳,善吟诗染翰,赵子昂(赵孟頫)每敬之。今玄妙观(今宣城鳌峰公园)'鳌峰’二大字现存。尝为元招讨使,谥忠壮,著有《存吾诗集》。”吴玠,官至司门,身名不显(见宁国南极《吴氏宗谱》)。
吴璞长子宝谦,字叔逊,授承务郎平江路治中;次子宝礼,仕转运使。吴琳长子宝儒,字叔武,授嘉议大夫南雄路总管(俱见《宣城志·封赠》)。吴琳次子宝传,隐于民间。吴玠长子宝观,仕国子司业;次子宝聚,宁国茭笋塘(今宁国三元)吴氏始祖,赵孟頫与其友善(见宁国茭笋塘《吴氏宗谱》)。
又,民国《宁国县志·选举》载进士:“吴泽,胜长子,嘉定甲戌袁甫榜。”按,《吴柔胜墓志铭》有“事兄以弟闻,事寡嫂如事其兄,处甥侄如处其子弟”等语,若实有吴泽其人,疑系柔胜之侄,或为其兄吴柔立庶出之子(或义子)。另,嘉庆《宁国府志·忠节》载:“吴宝信,字叔诚,柔胜之后,为龙泉令。元兵入临安,宝信从张世杰等奉二王(宋度宗庶子赵昰、赵昺)知福州,复迁泉州,会蒲寿庚乱,率淮兵百人力战死。宝信未详为何人之子。”按,据宁国南极《吴氏宗谱》记载,吴宝信实为吴源之孙,吴潜侄孙。宝信娶参知政事饶虎臣(宁国人)之孙女,宝信新婚七日别妻后为国战死,饶氏守节而终,旧府志称其夫妻为“双节”。
简言之,宁国吴潜家族,上至祖父吴丕承,下至孙子吴宝谦,可谓五世为官。尤其是柔胜、渊、潜吴氏三贤均进士及第,同为朝庭台阁重臣,渊、潜兄弟先后入相,显赫一时。吴氏三贤忠君报国,勤政爱民,实为国家股肱之臣,亦使宁国吴氏跻身宋季最为显贵兴盛的家族之列。
二、屡陈长策矢孤忠
吴潜生长在两世讲习理学的家庭,自称“幼闻先臣之训”,“泣而识之不敢忘”。理学的本质是坚决维护封建统治,但在南宋民族矛盾成为当时社会主要矛盾的情况下,他基于儒家“尊王攘夷”的大一统思想,也跟人民一起要求抗战,吴潜父子兄弟亦都曾见之于实际行动。因而,他对时政得失,战守措施,指陈周至;对统治者尤其是皇帝的缺失,亦犯颜直谏。至于同权幸奸党的斗争,随着时局的危急而愈发激烈。
绍定四年(1231),吴潜知平江府迁尚书右郎官。九月,京城火灾延及太庙,吴潜上书《论致灾之由》(宋代奏疏标题冗长,本文所引奏疏标题一般按内容缩写,文中所引吴潜奏疏未注出处者,皆出自裔孙吴斗祥等辑《许国公奏议》),切盼理宗赵昀“阉官之窃弄威福者勿亲,女宠之根萌祸患者勿昵”,“怀奸党者贼者诛,贾怨误国者黜”,“以培国家一线之脉,以救生民一旦之命”。要求皇帝不可奢侈淫佚,要修省悔悟,勀勀业业对待国事。同时又上《与丞相史弥远书》,其论六事:“一曰格君心,二曰节奉给,三曰赈恤都民,四曰用老成廉洁之人,五曰用良将以御外患,六曰革吏弊以新治道。”这里的“格君心”,正是孟子所谓“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这是吴潜对当时尚有建树的首辅“大人”史弥远提出的要求,也是对幼年理宗所寄予的殷切期盼。
端平元年(1234),理宗“诏求直言”,吴潜针对蒙古灭金后的形势,条陈国家大体治道要务凡九事:“一曰顾天命以新立国之意,二曰植国本以广传家之庆,三曰笃人伦以为纲常之宗主,四曰正学术以还斯文之气脉,五曰广畜人才以待乏绝,六曰实恤民力以致宽舒,七曰边事当鉴前辙以图新功,八曰楮币当权新制(改革国家纸币流通制度)以解后忧,九曰盗贼当探祸端而图长策。”凡朝政得失,中外利病,尽言无隐,却以直论忤时相郑清之,被罢官奉千秋鸿禧祠(“奉祠”犹今之退养二线)。
淳祐六年(1246),吴潜转中大夫,试兵部尚书,知制浩。上书《论君子小人之进退》:“强敌入我堂奥,奸党犹在衽席,外庭纷纷,何为社稷?陛下若以正人不当收召,则是君子不足恃,《六经》不足信,而孔孟之道可废矣!万一宗社轻摇,恐天下后世书之曰:‘亡国自臣潜始。’”(见明·黄宗羲《宋元学案》卷七十七)吴潜言辞剀切,理宗为之敛容,然隙由此而开。淳祐十一年(1251),吴潜除参知政事,拜右丞相。一旦为股肱之臣,吴潜更是躬勤视事,不遗余力,批览奏折每每通宵达旦。鉴于蒙古大军频频犯境的形势,吴潜又上奏《论时难不可易视》,指出“国家不能无敝,犹人之不能无病。今日之病,不但仓、扁望之而惊,庸医亦望而惊矣。愿陛下笃任元老,以为医师,博采众益,以为医工。”诤诤之言,可谓振聋发聩。其后,针对国家人才凋零,百姓困窘不堪,吴潜又以儒家“举贤人”、“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思想晓谕理宗。他在《论大学治国平天下之道》奏折中说:“窃以为治国平天下乃大学之极功,一章之内反复数百言,大抵不过贤才、货财二事而已。盖贤才见用则天下平,贤才不见则天下不平;货财不偏聚则天下平,货财偏聚则天下不平。古今治乱安危之源不出此矣。”这也是吴潜的政治见解一个扼要说明。
开庆元年(1259),是蒙古大举用兵企图一举灭宋的一年。理宗急以醴观使兼侍读召赋闲故乡的吴潜入对。吴潜戴星疾驰,趋赴京城。“边马南来动北风,屡陈长策矢孤忠”(《谢世诗》其三),吴潜立奏《论敌恃力而中国恃理》,指出君王“宜畏天命、结民心、进贤才、通下情”,最后恳理宗亟下“痛切之诏”,以“昭布旧失,力图今是,以回吾之所可恃。所谓悔过不嫌于深,责己不嫌于重”。理宗迫于时局,首下《罪己诏》,并拜吴潜为左丞相兼枢密使。吴潜急于国难,无暇也无意庆幸自己作为人臣所能登上的最高权位,他旋即再上奏《论国家安危治乱之原》:“盖自近年公道晦蚀,私意横流,名节丧败,忠嘉绝响,谀佞成风。天怒而陛下不知,人怨而陛下不察。稔成兵戈之祸,积为宗社之忧。”要求理宗“稍重日月之明,毋使小人翕聚,以贻善类之祸”。吴潜慷慨陈词,针砭时弊,入木三分。理宗皇帝如醍醐灌顶,惊出一身冷汗。不过两月,理宗二下《罪己诏》。然而,此亦为吴潜最终贬窜埋下祸根。
吴潜笃信儒学,秉承中庸之道,洁身自好,尤其是为官前期,对权幸奸佞,往往嗤之以鼻而未作强力反击。如先前监察御史沈炎,把守言路,弹劾贤才,“举天下之善人,莫不碎于其手”。理宗尝欲以沈炎知临安府,吴潜本可顺意乘机而出之,但他却“扪心定虑,谓乘机则有机心矣,一有机心,则何以上对苍穹,阴消夷狄?”沈炎就是在他“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考虑下得以留任御史,并迁升为同知枢密院事兼权参知政事,继续作恶。然而,到了吴潜成为丞相首辅之时,深感奸邪不除,国运难回。于是在上奏《论国家安危治乱之原》之后,于景定元年(1260)三月再上奏《论士大夫当纯意国事》,指斥侍左郎官章鉴“何物老丑,乃敢挑衅召闹”;揭露沈炎“论弹劾丁大全乃欲掩其非大全之党”;痛陈得宠宦官董宋臣“为天下怨府”。其他论及者尚有丁大全、徐庚金、高铸等。乞令丁大全致仕(退休),沈炎、董宋臣等奉祠(退养),高铸羁押管州。然而,在皇帝昏庸、奸臣当道的朝廷,吴潜的愿望又岂能变成现实?但吴潜犯言直谏的忠亮与勇斗奸党的刚直,却是值得称道的。
当然,由于长期囿于儒学思想,吴潜有时好以易理论事,甚至以所谓气数来推论治乱,处事有时未免迂阔而不近情理,上文所述沈炎之事,便是一例。又如绍定五年(1232),“积阴霖霪,历夏徂秋”,“星文错异,百川涨腾”(见《理宗纪》)。天旱水灾,星象变异,本是自然现象,与国家治乱毫无瓜葛。但吴潜却上奏《论大顺之理贯通天人》,认为这些现象的产生,都是君臣“悖大顺之理而未贯通天人”的结果,是上苍对人间的惩罚,要求君臣以“致治之本”来消除灾异。吴潜本人也于淳祐七年(1247)“以(治内)亢旱乞罢免”,淳祐十年(1250)、淳祐十二年,分别“以水灾”、“以雷震非时(冬十一月,雷)”为由,两次上书“乞解机政”,即请求整顿国家枢机政务(俱见《吴潜传》)。这些无疑都是儒学唯心主义的局限,但对于一生忠君爱国、勤政为民的吴潜而言,这自然是瑕不掩瑜的。
三、老守忧民若己伤
封建王朝历代忠君的良臣贤相无不与爱民联系在一起。吴潜由于对理宗有着无限的忠诚,平时对理宗的责望不免过高,从而给政敌以离间攻击的机会。但吴潜殚精竭虑,勤政爱民,却在无数贫苦民众的心中铸就了永久的丰碑。
南宋末年,土地兼并严重,百姓不堪赋税徭役,流离失所。绍定二年(1229),吴潜添差通判嘉定府。据《嘉兴府志·名宦》记载:“前守岳珂(岳飞之孙)尝欲营室养孤老不果行。(吴)潜累括田得米二千七百石,聚无告者居焉。”当然,吴潜深知对广大饥民而言,这只是杯水车薪。绍定四年(1231),吴潜上《与丞相史弥远书》,要求执政减轻财政压力,赈济灾民,帮助灾民尽快重建家园。绍定六年(1233),吴潜迁太府少卿,总领淮西财赋,暂知建康府。时境内“频年水旱,官吏刻剥,民不聊生,田里细民尤为憔悴”。吴潜奏请将总领任内官府所余之钱币替百姓代纳税帛。据时人袁甫撰《吴潜除知建康府制》记载:“(吴潜)持节江右,暂摄阃寄;威行惠洽,政平俗安。”吴潜洁己惠民之举、保土安民之方,由此可见一斑。
端平元年(1234),蒙古灭金,朝庭欲用兵河南,收复被金人所占土地。吴潜急上《上庙堂书·论用兵河南》予以阻止。其阻止的理由不仅有军事的考虑,亦有对民生民计的关切。他说:“自荆(今属湖北)襄(今湖北襄樊)首纳空城,合兵攻蔡(今湖南汝南),兵事一开,调度浸广,百姓狼狈,死者枕藉,使生灵肝脑涂地,得城不过荆榛之区,获俘不过暧昧之骨,而吾之内地荼毒如此。”又说:“民穷不堪,激而为变,内郡率为盗贼矣。”次年,吴潜擢太常少卿,又上疏《论造斛斗输诸郡租》,奏请改小斛斗(量器的一种,南宋五斗为一斛)的容量收取各郡租税,让百姓休养生息。这一年,吴潜如此宽恤人户、培植根本的奏疏还有很多,恕笔者加以直引:《奏乞废隆兴府进贤县土坊镇以免抑纳酒税害民之扰》、《奏江右诸郡兵荒将隆兴府绍定六年以前官物住催乞行下本路一体蠲(免除)阁》、《奏论计亩官会一贯有九害》、《再论计亩纳钱》,等等。
嘉熙二年(1238),吴潜改知平江府,“条具财计凋敝本末,以宽郡民,与转运使王野争论利害”(见《吴潜传》),然而,帝不察奸,吴潜竟被王野所弹劾。宝祐四年(1256),吴潜授沿海制置大使,判(以高职任小官)庆元府(今浙江宁波)。这本是吴潜政治仕途失意的一年,但他“位卑未敢忘国忧”,此年他写有《劭农翠山赋唐律》诗:“老守忧民若己伤,三回奉召劝耕桑。”为竭忠朝庭,为社稷兴利除弊,为救民于饥寒,吴潜至官条具军民久远之计,上奏《论海寇复为良民》、《论禁私置团场以培植根本》等,“告于政府,奏皆行之”。“又积钱四十七万三千八百有奇,代民输帛,前后所蠲五百四十七万一千七百有奇”(见《吴潜传》)。吴潜在判庆元府期间(1256-1259),还大兴水利以固民本。在今宁波鄞江,主持修建了我国古代闻名于世的四大水利工程之一——它山堰,以发挥其阻咸、蓄淡、泄洪、引灌等水利功能。又修洪水湾塘三坝,外泄江潮,内增官池蓄水,为阻隔江河之巨防,成为它山堰的重要配套工程。另修“吴公塘”、大西坝、北郭碶、澄浪堰等水利工程。这些13世纪的水利工程,历经近800年的风雨,有的至今还在发挥作用,惠泽万民,造福后人。1989年,它山堰被国务院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参见董子群《吴潜:一代贤相,万世师表》)。
吴潜判庆元府的政绩,在其《乞祠(请求退休)表》中亦可窥见一二。宝祐五年(1257)正月初一,吴潜之兄吴渊在迁升参知政事(副丞相)的第七天突然病逝,噩耗传来,吴潜痛不欲生,于三月二十日“以渊卒伤感为辞”乞祠。百姓挽留,朝庭不报。四月二十二日,吴潜再上《乞祠表》,则谓“疾病萦身,忧畏销骨”(潜时年已63岁),且“除蠲放填纳(除去减免百姓赋税,用官府钱代为交纳)六百余万贯外,尚积会子(南宋的一种纸币)一百余万贯、见(现)钱五万贯、米二万余石,继任者可卧而治之”。从这里我们不难想象吴潜治内府库丰盈、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故《宛雅》诗话引《牧津录》云;“吴履斋在宁波有‘数茎半黑半白发,一片忧晴忧雨心’之句,自古牧民(地方官)未有二者。”吴潜再次乞祠,庆元府官民再次竭诚挽留,直至次年八月吴潜心系故乡,改判宁国府,才离开庆元府。吴潜为民生民计席不暇暖,积劳成疾,而对欺诈百姓的贪官污吏则毫不留情。如宝祐六年(1258),因雨泽延期,朝廷规定民间房赁不论大小,统一放免半年,以恤赁屋居住小民。而治内象山县官吏维护屋主大户利益,不遵守执行。故吴潜以《象山宰不放民间房钱》奏请将“知县孙逢辰量与镌秩(酌情削其品级,即降职),以示惩警”。实际上,吴潜与孙逢辰多有诗词唱和,私交不薄。于此我们不难看出吴潜爱民如子的一面,还可以看出他铁面无私的一面。
吴潜在为官中对于人民的疾苦确能多所关怀,甚至对当时所谓“盗贼”、“刁民”亦有比较正确的看法。如淳祐十年(1250),吴潜在《论东南之乱尤不可忽》的奏疏中指出:“盗贼本民也。自浙之东西以达于广,海面五六千里,宁能尽空其巢穴而诛之乎?消弭之道,置其衣食之源而已矣”。古代上告之民,历来被称作“刁民”。他们不仅难以讨回公道,常常还被官府酷刑相加。宝祐四年(1256),吴潜判庆元府。据开庆《四明志》记载:“庆元旧无厢院(犹今之上访接待所),(刁民)附之牢城。杂处污秽,间毙于疫。吴潜始至,恻然矜之,委僚吏即醋库旧址创建厢院。男女异室,如民居然。”这对缓和甚至化解南宋内部阶级矛盾,巩固岌岌可危的南宋王朝,尊王攘夷,是大有帮助的,百姓也能从中得到很多实惠。
值得一提的是,早在嘉熙三年(1239),吴潜便在《论条画上游守备数事》中提出“备海之宜”,并于宝祐年间(1253-1258)年间以沿江制置使的身份立义船法,设永平寨,开港口,建烽燧,筑“海上十二铺”,构成了一条绵延百里的海上长城,以防来自倭寇和高丽海盗对南宋边防的威胁,吴潜也因此被誉为最早的抗倭民族英雄。而在此时,吴潜又在开庆府创建广惠院,以长期存养鳏寡孤独之民,同时又上疏朝庭《奏给遭风倭商钱米》,对倭寇和高丽海盗实行怀柔与打击的两手政策,尤其是“给遭风倭商钱米”,吴潜认为可以“广朝庭柔远之恩,亦于海防密有关系”。这种超越民族和国家的人道主义精神,在当时(即使在现代)也是难能可贵的。
四、济时有策从谁吐
在赵宋一朝,中国是世界经济巨人,却是东亚军事侏儒。自北宋初年,赵匡胤鉴于唐末藩镇割据造成亡国的教训,采纳宰相赵普建议,削弱武将兵权,而以文官兼枢密使和地方军政要职,并延续至南宋灭亡。吴潜自23岁状元及第至53岁同签枢密院事权参知政事,除宁宗短期废置和丁忧赋闲之外,几乎担任了近30年的州府地方长官。他虽不是领兵驰骋疆场的赳赳武将,却具有高瞻远瞩的抗御外敌的军事韬略。
绍定四年(1231),南宋王朝国事颓废,江河日下,而在蒙古兵强大攻击下的江北金国,更是风雨飘摇,苟延残喘。吴潜及时上疏理宗《论重地要当预蓄人才以备患》,又上《与左丞相史弥远书》,提出“用良将以抵御外敌”的建议。又劝谏朝庭不要重蹈北宋联金灭辽、自取灭亡的覆辙,而要修战守之备,以静观其变。但朝庭仍派大将军孟珙出兵,与蒙古军合围蔡州(今河南汝南),终于于端平元年(1234)正月灭金。金灭后,宋军尚未南撤,右文殿修撰赵范提出“发兵据殽(今陕西殽山)、函(今河南函谷关),绝河津(扼守黄河渡口),取中原地”之计(见《理宗纪》、《贾似道传》),吴潜立即上奏《上庙堂书·论用兵河南》予以阻止:“窃见金人即灭,我遂与强为邻。法当以和为形,以守为实,以战为应。”“以和为形,以守为实,以战为应”,可以说是吴潜对外政策的纲领。和不可恃,故只能以之为形;无力进取,则不得不取守势;战不可免,又必须敢于抗战才能达到和守之目的。
同年四月,吴潜再上奏《论进取河南有甚难者三事》,认为“为目前之谋,河南取之若易;为后日之思,河南守之实难”,并指出用兵河南之三难:一曰运粮困难,二曰无兵可守,三曰民不堪再扰。与此同时,吴潜之兄吴渊亦上书“力陈其不可,大要谓国家力决不能取,纵取不能守”(见《宋史·吴渊传》)。然而,昏庸的理宗皇帝与左丞相郑清之一意孤行,分别以“恃才贪虐”、“违道干誉”的莫须有罪名,罢黜了吴潜兄弟的官职,出兵河南。结果入洛阳的数十万宋军被蒙古军大败,仅“赵范以数千人遁归”。事实证明,吴潜先前之论是切中肯綮的。
端平二年(1235),吴潜以枢密都承旨、督府(宋地方军事机关、“督视某府军马”之简称)参谋官兼知太平州,并于次年二月赶九江,留督府参谋军事。时蒙古军多次对南宋用兵。吴潜上奏《论和战成败大计,宜急救襄阳》。指出朝庭须大力支持督府,旧督府设于浔阳(今江西九江),浔阳昔重今轻,昔中今左,建议会兵黄州(今属湖北),开府于鄂(今湖北武昌),进师江陵(今属湖北),并重点阐述急救襄阳(今湖北襄樊)之由:“襄事危则和有兆,和成则国事去矣。”认为战略军事要地襄阳一失,南宋只有议和,而议和无异于自取灭亡。故吴潜说:“盖前之战(指用兵河南),今之和,其误一也。”从这里我们不难看出,吴潜的御外方略,不仅与主和派平时无备,临战溃逃,一味求和苟安大为不同,与冒进的主战派不顾敌我实力,不经深思熟虑,草率用兵收复失地亦大不同。可以说,正是吴潜等人审时度势的军事远见,再一次拯救了日薄西山的南宋王朝。
淳熙二年(1238)六月,“吴渊知太平州,措置采石江防。以吴潜为淮东总领财赋知镇江府”(见《理宗纪》)。采石(今安徽马鞍山)、镇江俱为长江重镇、江防前线。吴氏兄弟为政事边防废寝忘食。吴潜“言边储防御等十五事”,奏疏可查者如《论江防五利》、《乞选民救合肥》、《乞重濠梁诏信戍守》、《巳差军剿逐鞑贼》、《论仪真存亡关系江西》、《论本所团流民丁壮攻劫鞑寨屡捷制置司忌嫉兴谤等》、《乞赏功以兴人心》、《乞令东阃兼领总司以足兵食》、《乞增兵分屯防拓内外》等。多论列边防措施或有关抗敌军事报告,颇多精辟见解,可见吴潜十分关心战局,勤于国事。
嘉熙三年(1239),吴潜权兵部尚书,浙西制置使。吴潜洞悉蒙古军欲取四川、进军两广、三面围攻南宋的企图,上奏《论条画上游守备数事》,提出“保蜀之方、护襄之策、防江之算、备海之宜”。淳祐十一年(1251),吴潜与理宗论边防形势,指出:“今日之事体,汉中(今四川汉中)为蜀之首,襄阳为京湖之首,浮光(今安徽五河县东)为两淮之首,此当在陛下运量中。”(见《续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一)。正是由于吴潜的军事谋略,本年十一月被迁升为右丞相兼枢密使。但南宋朝庭难有诤臣直臣的立足之地。就在当月,吴潜很快受到左丞相谢方叔排挤,仍因帝不察奸,“以萧泰来论其奸诈十罪,如王安石而又过之”,罢吴潜右丞相,以观文殿大学士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见《理宗纪》)。时签书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高斯得在其《自叙六十韵》诗中无不感慨地说:“吴公亦去相,国事堪潸然。”终致开庆元年(1259),蒙古兵分路深入,南宋朝廷危在旦夕。据元·无名氏《宋季三朝政要》卷三记载:“(开庆元年)秋九月,鞑靼(蒙古)国宪宗皇帝率大军入蜀,势欲顺流向东;一军自大理国(今云南大理)斡腹南来,历邕桂(今属广西)之境,南至静江府。广帅李曾伯闭门自守,一军渡江围鄂州。时相(左丞相丁大全)匿报,若罔闻知。吴潜涕泣入奏。”在醉生梦死中一时惊醒的宋理宗,终于懂得了老成谋国的道理,冬十月拜吴潜为左丞相兼枢密使,进封相国公(后改封许国公)。这一年,吴潜65岁。
吴潜一入相府,立即上奏《乞令在朝之臣各陈所见以决处置之宜》,其云:“鄂渚似可少宽西顾,而湖湘一路直透腹心,万一警报猝至,不知上下将何以为策。或进或退,或行或守,皆非一旦之所能办。欲望以此章二三执政、给舍、台谏、殿帅,使各述其所见,并指陈鞑贼有无必至之患,目前当作如何布置,庶可资众以为处置之决。”以期广纳解困之计、救国之策。然而,因理宗昏聩,奸臣弄权,吴潜旋即罢相。开庆之变(因本次吴潜入相罢相皆源开庆元年蒙古进兵,史称“开庆之变”)也预示着吴潜本人和他无限忠诚的南宋王朝已死期不远了。吴潜只能仰天长叹:“报国无门空自怨,济时有策从谁吐。”(《满江红·送李御带珙》)
五、谏草虽多祸亦深
关于吴潜罢左丞相,《宋史》记载颇多。
《宋史·吴潜传》云:“属将立度宗(理宗侄子,名赵禥,初赐名孟启,立为皇太子后进封忠王)为太子,潜密奏云:‘臣无弥远之材,忠王无陛下之福。’帝怒潜,卒以(沈)炎论劾落职。”
《宋史·刘应龙传》云:“大元兵渡江,朝野震动,逐丞相丁大全,复起潜为相。帝问潜策安出,潜对曰:‘当迁幸。’又问卿如何,潜曰:‘臣当死守于此。’帝泣下曰:‘卿欲为张邦昌乎?’潜不敢复言。未几,北兵退,帝语群臣曰:‘吴潜几误朕。’遂罢潜相。”
《宋史·贾似道传》云:“初似道在汉阳(今属湖北)时,丞相吴潜用监察御史饶应子言,移之黄州(今属湖北),而分曹世雄等兵以属江阃。黄虽下流,实兵冲。似道以为潜欲杀己,衔之。且闻潜事急时每事先发后奏。帝欲立荣王子孟启为太子,潜又不可,帝已积怒潜。似道遂陈建储之策,令沈炎劾潜措置无方,致令衡、永、桂皆破,大称旨。乃议立孟启,贬潜循州,尽逐其党人。”
根据上述资料,吴潜所以落职原因有四:1、建议迁都逃跑,2、反对立孟启为太子,3、事急时每先发后奏,4、措置无方,致全、衡、永、桂皆破。但经核对史料,实不可尽信。
《宋季三朝政要》卷三说:“筑平江、绍兴、庆元城壁,议迁都。军器大监兼左司何子举言于丞相吴潜曰:若上行幸时,则京城百万生灵,何所依赖,必不可。遂与俱入见,面陈剀切。谢皇后亦请留跸(皇帝停留暂住)以安人心,上乃止。”同卷景定元年(1260)又说:“先是,北兵渡江,止迁跸之议者,吴潜也。”可见吴潜是反对迁都的,实际主张逃跑的是宦官董宋臣。《宋史·董宋臣传》云:“开庆初,大元兵驻江上,京师大震。宋臣赞帝迁幸宁海军,签判文天祥疏乞诛宋臣。”
吴潜一向主张早立孟启为太子,反对的是萧泰来等人。孟启是宝祐二年(1254)十月被立为太子,进封忠王。次年七月吴潜上疏《进旧来所得圣语乞付史馆》,实因“萧泰来忽生异议”,又见有附会者“阴煽之”,故备录旧闻,以明“断自理宗,免奸人邪士凿空造隙,自为纷纷,以疑惑天下之所”。“乞付史馆”就是奏请将理宗立孟启为太子事存于国家档案馆以备案。这说明在立孟启为太子的问题上,吴潜是持支持态度的。此时只因时机尚未成熟,想暂缓一下。这在《宋季三朝政要》里也曾记载:“潜初入相,以方甫、胡易简为腹心。易简方上议立度宗为太子,枢密承旨何子举曰:储君未惬众望,建立之议固当详审,潜欲缓其事,上不悦。”这里是“不悦”,而不是“怒”或“大怒”,料想理宗尚不至于仅此罢吴潜左相之职。
至于先发后奏乃事急从权;全、衡、永、桂之破系承“前人之败局”,实在吴潜任左相之前。以吴潜代丁大全在十月十二日,而蒙古兵已于初十突至潭州(今属湖南),至二十日始得报告(见吴潜《乞令在朝文武官各陈所见》)。如以此指责吴潜,实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吴潜落职的真正原因其实只有两个;一是理宗,二是贾似道。在吴潜的犯颜直谏之下,理宗表面上两下《罪己诏》,而内心己积怨已深,加之理宗以为蒙古军已退兵,南宋朝廷暂时无忧,因而,吴潜纵有补天浴日之功,亦可弃之不用。要知道魏征铮铮之言,只能容于唐太宗之耳。正如《理宗纪》“赞曰:理宗享国久长,于仁宗同。然仁宗之世,贤相相继。理宗四十年之间,若李宗勉,崔与之,吴潜之贤,皆弗究于用;而史弥远、丁大全、贾似道窃弄威福,与相始终。治效之不及庆历、嘉佑,宜也。”
吴潜落职的第二个真正原因就是贾似道与沈炎等相互勾结,有计划地倾陷。吴潜与贾似道的结怨,亦可见君子与小人之别。宝祐四年(1256),吴潜《沁园春·丙辰十月十日》词有“幸扬州上督,为石友;荆州元帅,是我梅兄”等语。“荆州元帅”谓吴潜之兄吴渊,“扬州上督”则指贾似道。当时贾似道的卖国行径尚未暴露,故吴潜称其为“石友”,即“情意坚贞的朋友”。吴潜调贾似道守黄州,实以国家安危计委其以重任。不料吴潜的这位“石友”却以为他“欲杀己”,遂衔恨于心。
吴潜与贾似道的争斗,还不仅是君子与小人之争。再回到开庆元年(1259),元宪宗自将征蜀,忽必烈以皇弟身份攻鄂州,元帅兀良合台由云南入交趾(今属越南国),自邕州(今属广西)蹂广西,破湖南。理宗“以似道军汉阳,援鄂,即军中拜右丞相”。贾似道却暗地私自向忽必烈输币称臣求和,不果。后因蒙古可汗蒙哥被四川宋军重创而亡,忽必烈为争汗位,急欲北归,遂许贾似道所请,暂时退兵。贾似道隐瞒真相,谎报抗元得胜,理宗毫不察觉,却“以其有再造之功,以少傅、右丞相召入朝,百官效劳”(见《宋史·贾似道传》)。
贾似道的卑鄙行径,必然造成两种结果:一是理宗既已认为贾似道对宋有“再造之功”,则贾、吴二人在其心目中的地位便此涨彼消,而吴潜移贾似道于黄州,便有了误国之嫌。二是贾似道只有替代吴潜左丞相之位,才能既报前怨又保暗中求和之密。这从沈炎疏吴潜过失就能看得明白,其云:“忠王之立,人心所属,潜独不然。……请速诏贾似道正位鼎轴。”所谓“正位鼎轴”,就是擢拔为左丞相。因此,从表面上看来,吴潜的去留仅仅是统治集团内部争权夺利的问题,实际上是长期以来爱国人士与权幸奸党之争,也是投降派与抗战派之争。
其实,开庆元年(1259)十二月十四日理宗尚下诏《敕许国公吴潜》云:“吴潜天资忠亮,问学渊深。负经方致远之才,抱博古通今之蕴。指陈谠论,既有批鳞补衮之风;措置时宜,尤著沥胆洗心之策。如兹贤哲,泽被苍生。宜予褒封,世昭青简。”(见民国《宁国县志·艺文志》)。这里可以看出,此时理宗对吴潜评价极高,还是相当信任的,其所以在短短四个月内突然发生变化,主要是贾似道之流利用立太子的问题,歪曲事实以激怒理宗。甚至“臣无弥远之材,忠王无陛下之福”等语也不像出自吴潜之口,而是贾、沈等捏造以掩盖其政治阴谋的。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吴潜研究专家宛敏灏先生便持这一观点(见《江淮学刊》1962年第2期《为吴潜辨诬》)。
吴潜自景定元年(1260)四月十二日罢左相,贾似道专权,对吴潜的迫害还没有停止。“台谏何梦然、孙附凤、桂锡孙承顺风旨,凡为师道所恶者,无贤否皆斥”(见《续资治通鉴》卷一百七十六)。七月二十五日,夺观文殿大学士,谪居建昌军(今江西南城)。十月二十八日,窜潮州(今属广东)。次年七月四日,吴潜再窜循州(今广东龙州),寓居已颓圮的州府贡院。贾似道仍惧怕吴潜会东山再起,指派心腹刘宗申知循州,暗中陷害吴潜。据《续资治通鉴》卷一百七十六记载:“贾似道以黄州之事,必欲杀潜,乃使武人刘宗申守循以毒潜。潜凿井卧榻下,毒无从入。一日,宗申开宴,以私忌辞;再开宴,又辞;不数日,移庖,不得辞,遂得疾,曰:‘吾其死矣,夜必风雷大作。’已而果然。潜撰遗表,作诗颂,端坐而逝,循人悲之。”一代忠臣贤相、68岁的吴潜,竟这样死于群小之手!真可谓“股肱十载竭丹心,谏草虽多祸亦深”(《谢世诗》其二)。——这一天,是公元一二六二年夏历五月十二日。
宋度宗三年(1267),朝庭追封吴潜光复大夫之职。宋恭帝元年(1275),贾似道势败,朝庭追封吴潜全部官职。宋恭帝二年(1276),朝庭特赐谥吴潜为“少师”。宋王昺二年(1279),陆秀夫抱赵昺投海,宋亡。是年,改国号为元。
六、诗到偏能写我忧
吴潜工词善文,著有《鸦涂集》、《论语衍究》、《履斋诗余集》、《陶伯邵三子诗集》四种(皆佚失)。今存明·梅鼎祚辑《履斋遗集》四卷、裔孙吴斗祥等辑《许国公奏议》63篇传世。《全宋诗》收其诗274首,《全宋词》收其词256首。《四库全书总目录提要》卷一百六十三评价说:“潜诗颇平衍,兼多拙句。求如《送何锡汝》五言律诗之通体浑成者,殆不多见。其诗余(即词)则激昂凄劲,兼而有之,在南宋不失为佳手。杂文虽所存不多,其中如《与史弥远》诸书,论辩明晰,犹想见岳岳不挠之概,是固不但其人品足重。”清·陆心源《许国公奏议·跋》亦云:“忠言谠论,日月争光。”这些评价大抵是公允的。
吴潜之诗之所以平衍而多拙句,主要是其好要以易理禅语入诗,而吴潜也以此入《安徽佛门龙象传》。然卒读其诗,可赏者亦颇多。如“回首少年观校猎,忽飞一骑射山狙”(《用喜雪韵》),表现了抗击元兵,保我疆土的激情。“尽瘁元臣食放箸,偷安老守寝凝香”(《和丁丞相》),在主战派与主和派的强烈对此中,寄托着其对当时尚有作为的右丞相丁大全的厚望。“何年神物为堙幽,时见虹光射斗牛”(《古剑》),则托物言志,企盼着抗元名将的横空出世。不过,此类题材的诗作并不多。吴诗所多而时间可稽者,为吴潜首次罢相判庆元府期间(1256—1259)。此时可谓吴潜政治仕途失意时期,但吴潜勤于政事,“将变荒州作富穰”(《和袁尚书韵》),却也能忧民之忧,乐民之乐。如:“面拥旌旗鼓乐随,谁知锦被裹疮痍。吏那秋敛充春赋,兵待朝输作暮炊”(《朝谒归省文书》),表现了诗人对“锦被疮痍”的国事忧心忡忡,对百姓不堪赋敛而又因战事而无可奈何之情。而当吴潜看到“贴水新秧头欲起,连云宿麦颔都收”(《高桥舟中》)的景象,不免“丰年喜色眉尖上”(《出郊再用韵》),更期待“明年定赛今年熟,野老心腴更体胖”(《喜雪用禁物体》)。但即使如此,吴潜一颗悯农之心又何曾放下:“虽知乐岁无捐瘠,尚恐祁寒有怨情”(《和史司直韵》)。难怪《牧津录》称颂吴潜云:“自古牧民未有二者。”
当然,对于立志弘毅,具有经天纬地之才、一心匡时济世的吴潜来说,又岂能安居于贬判庆元府呢?他不免感慨:“白发催人愁远道,青山笑我恋微官”(《泛湖次韵》),也不免有“爱憎毁誉何关我,消息盈虚要识天”(《秋思一首寄方君遇》)的自我慰藉与“未酩酊时须酩酊,得磨驼边切磨驼”(《水云乡和制机刘自昭韵》)的低落消沉,不免生出故园之思:“只为君恩深莫报,明年春尽得归不?”(《分定》)也就是在写作此诗的第二年,即开庆元年(1259)八月,吴潜由庆元府改判宁国府,他终于踏上了阔别数十载的家乡宁国县。
十日为山客,今朝问水程。沙横凝港断,滩汛觉舟轻。
远近村舂合,高低渔火明。回头忽苍莽,一望一关情。
这首《宁川道中》的“一望”望的却不是家乡,而是回望返乡之路,实际上仍然望的是朝廷,他日夜思念着家乡,但真的回到家乡,他又怎能割舍掉朝廷呢?他是期盼再有“当年脱却戏衫回”,能“又被官差唤出来”(《对黄花》)。恰逢这一年蒙古兵分路大举攻宋,十月,理宗急诏吴潜入朝,并拜其左丞相兼枢密使。不幸的是吴潜旋即遭贾似道构陷,被毒死循州贬所;有幸的是吴潜在自知中毒的雷雨之夜,为我们留下了他的代表作,也是他的绝笔诗:《谢世诗》三首,《谢世颂》三首,兹录其《谢世诗》(其三),以使后人仰视其伟岸的人格。
边马南来动北风,屡陈长策矢孤忠。群豺横暴嘉谋遏,仪凤高飞事业空。
愁恨暗消榕树绿,寸心漫拟荔枝红。欲知千载英雄气,尽在风雷一夜中。
相对于诗,吴潜词的造诣要高得多。《善本书室藏书志》卷四十云:“(吴潜)尝与辛弃疾、吴文英等有诗词唱和,词风亦与其为近,在南宋为一大家。”这里称之为“大家”或有溢美之嫌,但其词中所流露的爱国之情,与辛弃疾可谓伯仲之间。但辛弃疾所处的时代尚可谓蒙古、大金、南宋三强栉比,至吴潜中年已是蒙古灭金并频频向南宋用兵的时期,南宋王朝连回光返照的时刻都不复存在。因而,吴潜不可能再回到辛弃疾“主北伐,收中原”的政治理想,他的政治理想只能是“安社稷,保疆土”。这在他的众多奏议中已表现得淋漓尽致。
当然,这也更加加深了吴潜对永远失去中原故土的切肤之痛:“山之下,江水流。江之外,淮山暝。望中原何处,虎狼忧梗”(《满江红·齐山秀春台》)。“红尘飞骑,报元戎小队,踏青南陌”,“画鼓舟移,金鞍人远,一饷烟波隔”(《酹江月·瓜洲会赵南仲端明》)。元兵就在眼前一江之隔的故土横行,叫人情何以堪。对一个爱国者而言,吴潜内心该何其惨恻。但他并没有对南宋王朝彻底失望:“鸿冥哽噎秋声,正万里榆关未罢兵。幸扬州上督,为吾石友;荆州元帅,是我梅兄。约束鲸鲵,奠安鼪鼠,更使嵎夷海晏清”(《沁园春·丙辰十月十日》)。吴潜对“扬州上督”、“荆州元帅”寄予厚望,所谓“梁栋须群材,榱桷共支柱”(《和胡计院送其行》)。而每次对蒙古战事的胜利,吴潜又无不欢心鼓舞:“羽书万里飞来处,报扫荡,狐嗥兔舞。濯锦古江头,飞景还如许。”(《海棠春·已未清明海棠有赋》)此词写于开庆元年(1259)四月,前一年蒙古可汗蒙哥亲率十万大军入蜀,连败宋军,但到达合州(今四川合川)时,却遭宋将王坚的顽强抵抗,军事行动受到挫折。词中“狐嗥兔舞”即指蒙古兵的败状,也是羽书所报的内容。“濯锦”句意为濯锦头(代蜀)的海棠,还是那般艳丽。而“江头”前着一“古”字,则暗示我中华古国,岂容狐兔来闯。吴潜借赏花表达了抗击外敌的决心。
吴潜词的艺术成就首先表现在雄奇阔大的意境的创设上,这在其所存两百余首词中可谓此此皆是,故不赘述。其次表现在其比兴寄托的手法上。如《鹊桥仙》:
扁舟昨泊,危亭狐啸,目断闲云千里。前山急雨过溪来。尽洗却、人间暑气。暮鸦木末,落凫天际,都是一团秋意。痴儿呆女贺新凉,也不道、西风又起。
词的上阕“急雨”带“秋意”,这是身处“暑气”中的人们所期盼的,但“痴儿呆女”只知“贺新凉”,却不知道“西风又起”。联系吴潜所处时代,蒙古频频对南宋用兵,而每每蒙古暂时退兵,南宋君臣便又沉溺在荒淫之中,则吴潜比兴寄托的讽喻之意不言自明。这表明吴潜既继承了辛弃疾托儿女之情、写君臣之事的传统,同时又接受了婉约派词人的影响。再次表现在语言运用上。明·陈霆《渚山堂词话》卷一评吴潜《满江红·金陵乌衣园》时说:“史称履斋为人豪迈,不肯附权要,然则固刚肠者。而‘抖擞一春尘土债,悲凉万古英雄迹’等句,似亦类其为人。”清·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三云:“履斋词《满江红·九日郊行》云:‘数本菊香能劲。’‘劲’韵绝隽峭,非菊之香不足以当此。《二郎神》云:‘凝伫久,蓦听棋边落子,一声声静。’《千秋岁》云:‘荷递香能细。’此‘静’与‘细’,亦非雅人深致,未易领悟。”
“意行不敢烦君重,诗到偏能写我忧”。正如吴潜《和谢惠计院》诗所言,其诗词大抵抒发其忧国忧民之情,而最能体现其激昂凄劲风格和思想艺术成就的词,当首推“开元之变”被罢相后的《满江红·送李御带珙》,现亦敬录于此:
红玉阶前,问何事、翩然引去。湖海上、一汀鸥鹭,半帆烟雨。报国无门空自怨,济时有策从谁吐。过垂虹亭下系扁舟,鲈堪煮。拼一醉,留君住。歌一曲,送君路。遍江南江北,欲归何处。世事悠悠浑未了,年光冉冉今如许。试举头、一笑问青天,天无语。
这首送别词写得悲郁慷慨,表达了吴潜对友人李珙的深切理解、对其遭遇的深厚同情,同时也对朝廷的昏聩表达了强烈愤慨。从全词不难看出,吴潜通过抒写李珙的遭遇,寄予了自己的身世感慨,所以这首词亦是自况。而在当时的坏境下,报国无门,壮志难酬是爱国人士的普遍命运,因而,它又远远超越了文人士大夫对个人身世感慨的范畴,具有极其鲜明的时代特色和厚重的历史价值。
总之,纵观吴潜的一生,是忠君报国的一生,是勤政爱民的一生,是刚正不阿的一生,是令后人敬仰的一生。明·陈霆《三贤祠碑记》云:“履斋世家宁国,迨生长是乡,荐登龙首。既其栖国,止徙都安人心,逐奸党以杜国贼。至遭贬濒没,动天验于风雷,委顺形之诗颂,是其行己合天而达生知命者矣。”也是对吴潜一生所作的很好的概括。宁国吴潜,不愧为一代贤相,万世大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