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星斗焕成章,观光南国,世绪遐昌。单单从这个谱序辈分的用字来看,我们祖上是重视读书的,耕读传家,也出了不少读书人,许多都有功名,有功名就会有点权势,有权势就会有影响力,买田买地,繁衍子孙,渐渐家族兴旺,财力雄厚。有钱有地位了自然就想着建高大坚固宽敞的房子,用青砖造大围屋,一是有面子,二是能防盗,一个大围屋就是一个家庭单位,符合中国传统的“聚族而居”的观念。我们这里叫“青砖塆”,是因为当年这个村落的吴氏先人建有几处青砖围屋,当时一般人家只能建起土砖屋,所以塆名就会选取它最突出的特征,故名“青砖塆”。要论“青砖塆”这个名字的历史,其实只能从星字辈算起,最多从一字辈算起,到现在大约是300年。明朝时这块地方不是姓吴的地盘,章家山,章易二家社,易家冲,陈家大塘(即现在的祠堂大塘),李家大塘,这些地名证明原来这里多是姓章姓易姓陈姓李的。我们是从哪里来的?老辈人都说,是从江西瓦屑坝筲箕塆来的。什么时候?元末明初,600多年前。
元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八月,徐寿辉与麻城邹普胜、江西宜春县彭莹玉等人一起发动起义,并在蕲水(今浠水)建立“天完”政权。徐寿辉红巾军很快发展到百万人,纵横驰骋于长江南北,控制了湖北、湖南、江西,浙江以及福建等广大地区。当时有民谣曰:“满城都是火,官府到处躲。城里无一人,红军府上坐”。
至正十三年(1353),元朝廷调集几省军队,对红巾军根据地进行围剿,徐部损失惨重,并殃及湖北大部地区。再过了几年,徐寿辉又东山再起,另一支起义军陈友谅又和他打来打去,陈友谅杀了徐寿辉自己称帝,这里就成了陈友谅的地盘。朱元璋在统一全国过程中,也把昔日对元蒙作战的“友军”作为敌军清剿,对在湖北的陈友谅余部出动大批军队剿灭,官兵所到之处,烧杀抢掠,破坏性极强,这里的原住民已经是死的死,逃的逃,白骨露于野,百里无鸡鸣,万户萧疏鬼唱歌。而且这里不仅遭受兵灾荼毒,更是天灾连年,水患十分严重。结果这一带基本上就没有人了,不是死绝了就是走绝了。
1368年朱元璋统一天下后,建立明政权,为了恢复经济、发展生产,实行了全国范围的移民政策,明王朝就近从江西大量移民迁入战乱地区,并允许“插标占地”,奏响了历史上有名的“江西填湖广”的宏伟史诗。
明初的移民的政策一开始是强制性的,从以下几点可以看出。
1、在明朝初期对江西的强制移民过程中,为防止移民逃跑,官方都将两个人的手反绑在一起,然后用一根长绳串连。遇内急上厕所时才将手解开,因此后来我们的土话中都将上厕所叫“解手”,屙尿是“解小手”,屙屎叫“解大手”。这一绑居然还绑出习惯来了,直到今天我们这里的人闲着没事时都喜欢倒背着双手,交于背后。我爹有一年来我工作的学校玩,倒背着手在工地一旁看着,那些做工的人以为他是上面派下来的监工,大气也不敢出。
2、迁至某地后,近房兄弟不得居于一处,防止他们拉帮结派聚众生事,朝廷把这一招叫做“赶散”。湖北安徽许多明初的始迁祖许多名中有一数字,多是以排行次序为名,如“祖一”“祖二”“仲三”“仲四”。
3、迁至某地后不得再回原籍,禁止回迁,不能与江西老家再有任何联系。所以现在我们的老家具体居于何乡并不清楚,只知道是从“瓦屑坝”来的,其实瓦屑坝只是移民从江西出发时鄱阳湖边的一个渡口的名字而已。在明朝,南方的两个主要移民点,均在江西境内,一为鄱阳的瓦屑坝,一为南昌城里的瓦子角。瓦屑坝本是鄱阳湖畔的一个古老渡口,是明初移民的集散中心,政府官兵将被安排移民的对象聚集到瓦屑坝,然后上船遣送到各个目的地。因年代久远,移民后代随着传说的递减,逐渐淡忘了具体祖居地,将记忆的思路定格于“瓦屑坝”,似乎“瓦屑坝”就是原居地。
还有一种情况是后来的自愿的移民,在移出地江西,自北宋时经济、文化已相当繁荣,梯田在各丘陵地区更为普及;梯田的大量出现,说明可资开发的土地资源已十分有限了。宋代江西政区比唐代增加了一州、四军、三十一县,政区的增加说明户口的增加,这就必然出现人与耕地的矛盾,而到明初时,人与耕地的矛盾己十分突出了,人浮于土的状况在《明太祖实录》中亦有记载:“江西州县多有无田失业之人。”因此,人与耕地的矛盾必然迫使江西人口外迁谋生。当地赋役苛重也逼使民众离乡背井迁徒他处,乾隆《吉安府志赋役志》称明代“无名杂用旁见迭出,”仅洪武初常征的赋役就达28种之多!在苛捐杂税的逼迫下,千千万万的江西移民不得不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远徙至湖北、湖南、安徽等地求生。原来不想移民的听说移民出去的人日子过得不错,到处都是荒废的田地,随便都可以耕种,又不用交什么税,很有吸引力。
不是元末明初,而是在明朝建立35年后,也就是明成祖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我们的始祖明五公大概就是怀着一种对未来生活美好的憧憬挑着担子带着刘氏夫人和九岁的儿子登九从江西一路漫游到了梅梓山脚下,建屋制产,定居下来了。这应该是可信的,我们家乡流传“害见儿”(解缙)小时候的故事,比如“门对千干竹,家藏万卷书”“出水蝌蟆穿绿袄,落锅虾子着红袍”之类,解缙是江西吉安府人,是永乐帝朱棣台阁重臣,这样看来时间地点基本上是吻合的。解缙的故事就是我们的老祖宗从江西老家带过来的,这也旁证了我们的老祖宗是江西吉安的。
“我们是从江西来的”,还可以找到很多根据,比如我们称“江西老表”——有关“江西老表”的由来学术界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湖北人是江西人的后代,湖北人认为与江西人祖上是表亲戚关系,因此就称江西人为“江西老表”。江西是他们的父母之地,江西人是他们的亲戚。于是,称呼江西人为老表。还有一种说法是赣地的先人们很相信风水,另外在迁移的途中为了便于掌握方向,老是爱带着一个表(古时的罗盘),因此外省人称江西人为“老表”。谱载我们的老祖根在江西吉安府瓦屑坝同里村筲箕垸,“筲箕垸”读成“烧鸡湾”,我觉得应该写成“塆”才对,因为“垸”读为“院”,是沿江沿湖地带围绕房屋、田地等修建的像堤坝的防水建筑物,我们的方言里叫“堰”。也有人写作“湾”,也不对,“湾”是水流弯曲的地方,如河湾、港湾、海湾。“塆”是江西地名特有用字,“塆”是指“山沟里的小块平地,多用于地名”(见《现代汉语词典》),塆,说明那里是丘陵地形。叫“筲箕塆”,是因为那里两边高中间低,成“凹”字形,像一个装饭用的筲箕,如今筲箕不是很常见了,多用塑料制品替代了。我们的方言里将外婆读作“家(音Ga)婆”,“去”读作“器”,“站”叫“企”读作“集”,油条叫“油粿子”等等,都和江西方言一样。
还有许多风俗也和现在的江西民间一样,比如大年初一塆里互相串门,据传就是从江西带来的。元朝末期,统治者面对汉民族的不断反抗,为了加强对汉族的统治,为了有效阻止百姓逃跑,他们分派士兵驻入百姓家,百姓喊这些士兵为“鞑子”。规定每个“鞑子”管理五户汉人,五户供养一个“鞑子”,锄头、菜刀、锅铲、火钳等交由鞑子掌管,需要时经同意后发放,做饭前逐户领取,饭后再收回。晚上不许点灯。鞑子可在所辖五户中轮流吃住,尤为汉人所耻言者,凡新妇新婚之夜必由鞑子陪睡,平时鞑子可随意挑选民妇陪睡,民户生的孩子必须喊鞑子为“鞑鞑”,后演变为称父亲为“大大”“大”,这一带有耻辱性的称呼有些地方竟延续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也有的地方变称母亲为“大”,骂人时说“日你大”“你大卖个屄的”。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老百姓暗中约定腊月三十晚上一齐动手杀鞑子。那年年夜,江西鄱阳湖周边,五家男女老少齐动手,一夜之间鞑子被杀了个精光。杀了鞑子,个个心情舒畅,人人喜笑颜开。大年初一,邻里互相拜访、探望,看是否杀了鞑子,或交流杀鞑子的情节、紧张的心理。所以现在许多江西移民聚居的地方保留了初一邻里互相串门的习俗。
谱载明初迁蕲的明五公字彦成,是江西吉安府郡庠生,一个秀才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吃了不少苦头,所以我怀疑明五公究竟有没有秀才的身份,很可能是后人的一种美化,一个有政治地位社会地位的读书人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奔波流离另谋生路,也许他本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在兄弟中排行第五,在江西的日子过得还很艰难,听说湖北有大片大片荒芜的土地,插个草标就是自己的,又不用交多少税,所以才想到外出讨生活,去闯一闯。谱载明五公的四世祖是江西布政使吴德珩,也是很让人怀疑。明五公之前的100多年,那是在元朝,元朝根本没有布政使这个官职名,这大概是家谱中常见的攀附盛名的结果——总想找个有名望的祖宗出来。现在说的“五祖祠”,全称其实是“明五祖祠”,就是纪念迁蕲始祖明五公的,本在今汪岗中心福利院右,早已毁坏,有人提议于原址复建。
2世祖讳登九公,登九这个名字有点特别,也许是名字叫做“登”,来蕲的时候九岁,所以叫做登九,也可能是排行第九。他生于明洪武27年(公元1394年),生母刘氏。生了四个儿子,福五、福六、福七、福道,福五迁连二塘,福六迁蔡家河,福道居丢旗山,福七居纱帽地等地。登九公梅梓山金盆架有墓有碑,前些年修谱时也修了他的墓。
有明一代,因为出过许多读书人,也做了点小官,家境殷实,在当地颇有影响力,所以渐渐这一支姓吴的人丁兴旺,后人几乎遍布浠水罗田英山各地。我们的迁蕲3世祖讳吴福七,生子六,天爵、天明、天瑞、天锡、天赐、天相。4世讳吴天爵,生子五,冕、晏、暑、杲、晁。楚良爹、我三爹承继的一支是冕祖的后代。5世讳吴晏。6世讳吴瓒据记载是廪贡生,是每个月朝廷有定量禄米供应的秀才。7世讳吴绍宝,贡生,候选儒学正堂,儒学正堂是正八品官衔,相当于现在一个县的教育局局长。8世讳吴大华,太学生,也就是在国家最高学府里读书的秀才,有资格参加乡试。9世讳吴凤时是郡庠生,即州学府学里的秀才,生子三,周山、槐山、榜山。和清、胜阳家是槐山之后。10世讳吴周山,生子三,显万、显金、显银,凤时周山祖的坟墓本在现在的河图塆韦姓住屋边,估计早就被破坏了。11世讳吴显万,万历32年(公元1604年)生,卒于顺治15年(公元1658年)。生子四,金春、玉春、满春、堂春。
12世讳吴金春也是太学生,名君先,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生,卒于康熙15年(1676年)。是今天一、二、三、四、五、七、八队许多吴氏后人的共祖。有金祖祠,本在今青砖塆祠堂大塘边,已毁坏,我小时候好像还能看见残破的矮墙,祠堂的青砖后来用来盖了保管屋,祠堂的屋瓦很特别,呈元宝形,小时候我在保管屋前随地可见。13世讳吴继圣。名永言,顺治2年(公元1645年)生,卒于康熙44年(1705年)。
由明入清的是金春祖,真正在现在青砖塆这一块开始筑屋定居则是一禄公,一禄公名廷需,“以宿学列而不求仕,深得养晦之道”,过着边耕边读的淡泊生活,康熙34年(公元1695年)生,乾隆30年(1765年)去世,葬于苦麻山,这样算起来青砖塆的历史大约是300年。金春祖子继圣,继圣公子一爵、一禄、一寿,一爵公的后代多在现在的吴彭家塆、吴新屋、纱帽地,我的外婆就是一爵公的第8代后人;一寿公的后代多在河图塆、吴杨家塆、老塆,细六爹和选勋杨爹的养父四爹爹就是这一支的人。一禄公的后代则在青砖塆、新屋、洞儿山,一禄公(苦麻山原来有碑,我祖父小时候跟着大人去祭过祖。现在苦麻山基本上被周围建屋的人推平了,老祖坟自然也找不到了)独传方翥(章家山有碑,我上次回家可能因为草太深所以没找到),方翥公名万九,是太学生,雍正元年(公元1723年)生,卒于乾隆40年,享年53岁,是当时蕲地有名望的学者,谱中有一篇《杨孺人七十寿序》其中称誉他德高学厚,以孝称名,十分重视对子孙的教育。“子五人,俱属练达。孙枝十余人,选入黉宫,有功名。蜚声庠序,名噪一时,家道人才隆隆日盛。”杨孺人是方翥公的妻子,出自名门大族,“秉性仁慈,持躬淑慎,恩育嗣息,惠及乡邻。佐九翁成孝子之名。”方翥公五子即星仁、星义、星礼、星智、星信,其中文名最为显赫的是星仁公和星礼公。星仁、星义公各5子,星礼、星智公各1子,星信公7子,于是就繁衍出了一个吴氏大家族。
二房星义公的后代在洞儿山,思俭大爹就是二房的人,我印象很深的还有一个叫楚哲的,在大队管钱,我总记得他两个眼角的两大坨眼屎,他儿子花子坨儿和我同学,也是眼屎巴东儿的。还有一个叫秋轮的,和我同学,小学四年级时就辍学到梅山砖瓦厂做事,结果整个人掉进了搅拌机,血肉模糊,死得很惨。
五房星信公的后代在三队新屋,教书的玉田爹爹就是五房的人,他的辈分很高,是章字辈的,我爹都要叫他爹,记得我小时候我们在男厕所进门的地方挖了一个深坑,坑里还放了捞出来的屎,上面用树枝撑起一些泡树叶子,再盖上一些浮土。刚好玉田老爹过来找我爹,他问我:“你爹呢?”我说:“在厕所里。”他叫了几声没人应,我说:“你进去看一下啊!”他就往前走,结果一脚就踩进我们挖的坑里,满鞋是屎,我们就哈哈哈都跑了。这当然换来了我爹的一顿严厉教训,很多年后玉田老爹还说“你先好拐耶!”
其余三房的后人基本上都在青砖塆,大房的叫做“横屋的”,三房叫做“西头的”,四房的叫做“中间屋的”,当年都是一进几重的青砖围屋,“青砖贯堵”,石头槽门,聚族而居,所以叫青砖塆,前面已经说到过。
大房星仁的后代现在有绍林大爹绍基细爹、喜群二伯等。星仁公名文炳,字爱周,又号郁庵,邑庠生,县志中有记载,赐封奉政大夫,系“黄郡名儒”,是创修宗谱的总理。创修谱序中他自述“方翥公捐馆后,昼则支持家计,夜则记诵诗书,入闱十有一次,蹉跎六旬有奇,未获有光先人。”为自己最终未能获得更高的功名辜负了长辈的厚望而感到终生遗憾。
不过他的遗憾很快就有所弥补了,他的孙子焕鍠连中举人进士,据查是咸丰辛亥科举人壬子恩科进士,这是青砖塆的光荣,要知道,能考上进士的,那可是万中挑一,比现在考博士不知道还要难上多少倍。他号朴农,又号小端,学名叫吴学淳,后因避帝讳(爱新觉罗·载淳)改为吴学澄,曾任湖南湘阴知县、醴陵知县、宜章知县,在网上可以查到他在湘阴设社仓救济灾民,可见是个政绩名声不错的好官。他的同年户部主湖南承宣布政使王文韶写道:“朴农同年性纯挚笃,族家行其律身及训群从子弟一以礼法,蕲黄士大夫咸称为儒宗,历宰茶陵、湘阴,多治剧邑,以德政闻名。”他恩威并施,平乱有大功,“方其贻至也,值粤寇跳梁,连陷武昌。司马甫至,署布政使,檄知茶陵州事,袭击贼寇”,文人出身而有军事谋略和胆气,实在难得。“莅任未久即有德于民,用命者众”,文中举了一个例子是说有一几代单传的富家子参与作乱后被抓住要杀头,其家“愿以千金为寿”,朴农公不肯受贿而“顾其家血食”禀报上级请求法外施恩宽大处理结果得到了朝廷允许。他去世后归葬章家山,他的后代主要在今天的湖南宜章,现在已经和我们这里失去了联系。
焕鍠的父亲是星仁公的第五个儿子斗埙,名玉振,号润斋,邑庠生,因子焕鍠贵而被诰封奉政大夫。幼年即天资聪慧,在齐黄有神童之名,“甫发年而庠序蜚声”,可运气实在不好,参加了十九次乡试均告失败,屡败屡战,壮心不已。他到了50多岁还雄心勃勃,信心满满,自谓“甲辰科必计雄雌”,时人咸叹“有才无命”。
这一房做过县长的还有喜群二伯的父亲立忠,后来在新洲定居了,当年他和一个同学去省城考试,出发前说考不上大学就不回青砖塆。大房更厉害的是据传出了一个道台,文革时据说坟都被扒了,以为里面有值钱的东西。这次回家查谱,果然有这么一个人,是前面提到的进士焕鍠的三弟焕镐的小儿子,他谱名成海,庠名成充,字波澜,号荔村,举人出身,钦加三品衔,初办四川督署文案,复调江苏候选即补道,光绪31年(1905年)去世,网上可以查到广西一位莫姓官员给他的赠诗,大意是说都感慨仕途辛苦而向往淡泊的田园生活。这位道台老爷的儿子章宝字英宝,号诵慈,名悫夫,光绪15年生,四川补用知县,留川免试知事。这位道台老爷的哥哥成渤名运鸿,字稚清,号雨村,在四川做过永川井监,尽先候补知县,据此看来,我们吴氏应该在四川有一支后人。
大房读书的人很多,大头爹爹的父亲就是教书的先生,很读了些书,人很板,有一次在蔡家塆的一次酒宴上一个人问他一个字读什么,他一时蹙住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于是就要回家查康熙字典,大家劝都劝不住,他一言不发就回家了,桌子上的人也不敢动筷子,只好等他回来,大家就埋怨那个问字的——你早不问晚不问偏偏吃饭的时候问!我问我爹为什么大头爹爹没读到什么书,我爹说可能是比较懵,记不住,但他的算盘打得尤其好,又快又准,不用算盘心里默打也可以,我爹还要用几个黄豆摆在地下挪来挪去呢!
伯康爹爹也读了些书,会记账,毛笔字写得不错,伯康爹爹吃的苦真不少,十几岁时做“小倌”帮街上的南通裕杂货店算账,日本人来了店老板一家都跑了,他赶紧收拾了一些银洋揣在怀里结果在路上被散兵搜出,一刀下去把头壳给劈开了,傍晚附近的一个好心的农妇听到还有声音——还没完全断气,就赶紧用土方法把一些烟叶子包在头上止住了血,也许是命大,就这样活了下来。按说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他后来的遭遇却十分悲惨,两个儿子十几岁时竟然得了一种怪病先后夭折,而且刚好是隔一个月。所以他后来就认命了很信邪,解放后就被打成“反动会道门”,抓去坐牢。
三房星礼公的后人中读书人也很多,出过一个举人,成为乡绅,所以这一房在青砖塆的财力雄厚,势力很大,当年分门前塘的泥巴(做肥料用)三房的人十股就要占九股,其余的才由大房和四房来平分。大相老爹(楚金,谱名观迟)的祖父时代祖业田产极多,前面提到的“易家冲”也有种说法是叫“一家冲”,一眼望不到头的田全都是他一家的。后来家道衰落卖了一些,大相老爹的父亲娶范家岗的姑娘,范家问:“吴伢儿还有几多课(田地计量单位)?”媒人说还有千把课,其实早就没有那么多了,范家说:“只有千把课,怎么过日子啊!”大相细爹的母亲嫁过来时还从娘家带了两个丫鬟来服侍,足见那时的辉煌。但不久大相老爹的父亲吃上了鸦片烟——据说吃烟的时候楼上的老鼠都往下掉,就这样家底被吃空了。
大相老爹的祖上很有来头,十分风光。他的祖父成举字庆鸿,号仪轩,在按察司任职,他的曾祖父焕镒是上庠生,高祖父斗坤是太学生,斗坤的父亲三房星礼公也是太学生。和大相老爹血缘比较亲的是普敬,是他五服以内的叔父,大相老爹去世后,普敬为他立了碑。小时候我叫我爹背《三字经》,他说背书谁也比不到大相,他倒着也能背,但我叫他背来听听时,他怎么也不肯背了,大概是被共产党吓怕了,认为那些是不能说的。
立善大伯、柱生二伯、立良三叔也是三房的后人,他们的父亲竹君爹爹原来在汪岗街上做大生意,“劈头带杂货”,解放后被划为地主,吃尽了苦头,六队的长洛是农会主席,给他上“猴儿扒桩”,手指差点都弄断了,逼他交代在哪里藏了银子,他痛不过只好瞎说一个地方,农会的人找不到,回来又是一阵毒打。那个时候,被划为地主,就意味着要剥夺你家庭的一切,扫地出门,善大伯的母亲出门时想拿个女人用的小桶出来都被劫下来了。当时我二婆家也被划为地主“扫地出门”,我大姑婆在陈枫树塆,陈家姑爹就把我二婆带到我家里做二爹的童养媳。
最后说我们四房。16世讳星智,字士哲,号若愚。乾隆23年(公元1758年)生,卒于道光24年(1844年),享年87岁,见到了曾孙,算得上是高寿了。谱载“生平孝敬仁厚,临终犹问姑病,孝心纯笃,天性然也。”谱牒向来是惜墨如金,能得到这样的评价,足见星智公德厚泽广。他的独子斗堂早逝,对他打击很大,他又辛苦培养独孙焕钰,渐渐学有所成。
17世讳斗堂,字耀阶。乾隆47年(公元1782年)生,卒于嘉庆17年(1812年),只活了31岁,谱上说有赞传,但我没有查到,估计就在那据载遗失的十几篇序传中,年仅而立就有赞传记载,应是有文名或是有孝名,斗堂公和星智公同穴而葬,应是星智公的愿望,拳拳爱子之情失子之痛天地可鉴。18世讳焕钰(从九品),字奉璋、品三,谱中有传记载。嘉庆14年(公元1809年)生,卒年不详,大概是因为他去世很多年后才续谱,成字辈的两个儿子享寿不长,所以就没人能记清了,但根据赞传,他应该是比较高寿的。焕钰公号相门,其婿邑庠生奚士麟记载他“生平中正和易,有古处士风。好诗书,擅风雅,名虽未列夫黉宫,我乡中掇青衿膺紫绶者类皆接武比肩,莫有超轶乎其上。”是饱读诗书的名士,但他对仕进却不感兴趣,似乎很满足那种半耕半读的隐士式的生活,我想也可能是考虑到培养教导他的祖父年事渐高,不忍离开祖父外出求学为官。他自己说“吾少孤,惟祖父是依,立家塾延师傅经营区处,虽年至八旬而未尝稍懈然。其时吾虽能体恤祖父之志,但不过矢志宁芸,潜心旧帙。”至于家中的事务,就完全交给了妻子王夫人,王夫人任劳任怨,悉心打理着家务,勤劳能干,慈爱孝敬,和于室家,是远近闻名的贤内助。其婿奚士麟感慨道:“我岳父之贤,虽赖祖父之栽培,而亦岳母之相与有成也!”四房独传两代后有男二:成溪、成沚。
成溪生子三:章楷、章桢、章梌,堂派二、三、五,仅五爹爹有后,有六个儿子:堂派三、四、六、七、九、十一。老三诨名叫“广东壳子”,好赌,欠了一屁股的赌博账,结果跑了,毫无音讯,留下妻子叶三婆婆和两个女儿,叶三婆婆活到了七八十岁。大头爹爹说后来自己在武汉街头刚巧碰到过老三,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叫“广东壳子”,估计是颧骨突出,眼睛比较窝,所以容易辨认,叫了一声,那人回头看了一下扭头就跑了——如果不是他,他扭头跑什么?这件事是不是真的还很难说,也许是编造出来的瞎话,武汉这么大,哪里就这么巧。老四是个哑巴,塆里叫他哑巴四爹,整天没事做就在后山上敲着破盆,嘴里不知唱着什么。老六大家叫他“壳麻(蛤蟆)六爹爹”,六婆婆养大了立健立材,所以松华叫她婆。老七很早就夭折了。老九大家叫他“九儿”,力气大得很,“驮水车就像驮锄头一样”,也很年轻就死了。裁缝爹爹观侬第十一,五爹爹也是裁缝,算上立志细乜爹和松茂两代裁缝,四代做裁缝,真是很少有。五爹爹学裁缝没有人教他,因为那个时候手艺是不轻易外传的,他就自己摸索尝试,也出去偷看偷学,记在心里,回来后先用纸来裁剪,比划比划,渐渐就会做成件的衣服了。一般的男人选择做裁缝是因为“肩不能挑背不能驮”,他选择做裁缝则是出于兴趣,所以能自学成“裁”。裁缝爹爹观侬的大儿子是立健,二儿子是立材。裁缝爹爹活了80岁,他的烟瘾很大,咳得喘不过气来也不扔掉烟,口水常常从烟的另一头流出来,塆里人叫“吃眨水子烟”。
成沚,名浚,字秋芳,道光22年(公元1842年)生,卒于光绪4年(1878年),享年37岁。他的功名是秀才,列为上庠生,就是比较优等的按月领取国家禄米的秀才,离举人只差一步了,可惜他英年早逝。成沚生子三:章栋、章梁、章材,堂派一、四、六,有直系后人的其实只有章梁公,我们家承继了章栋公。百红千红家承继了章材公,章材公20多岁就去世了,他的夫人老六婆婆是1938年去世的。章栋公字尧松,生于同治6年(1867年),卒于民国10年(1921年),享年55岁。娶张氏,后续娶夏氏,只生了一个女儿,我爹叫二姑,她每次回娘家都一定叫我爹和文忠三爹来回抬轿子,说他们抬轿子又平稳又舒服。
章梁公字桥松,同治12年(1873年)生,卒于1948年,享年76岁。娶陈氏,生于同治9年(1870年),大约卒于1945年,也算是高寿。我爹说,因为他爹(章梁公)生病吃了医生开的硫磺丸中毒了,头脑就不太明白,又天的老实,怕惹事,所以一直是婆当家,管起一大家子的事。章梁公也有六个儿子:观佳、观俫、观佫、观仪、观儒、观伦,堂派一、二、五、八、十、十二。观佳很早就去世了,黑皮大爹光晖承继了他,那时一个大屋里有三个孩子将要出生(大爹、我爹、文忠三爹),老婆婆说哪个先出世就承继大房,并多分一份田地给他,结果黑皮大爹比我爹早出生了20来天,我爹和文忠三爹是同一天出生的,接生婆刚刚洗完一个,隔壁屋里就叫起来“生了!生了!”。有一次章梁公带着五六个孙子去看戏,舅家老爷说把他的耳朵都噪聋了,“我吴哥儿好像要特为现他的孙多一样!”还有一次放鸭老爹(他的小儿子)欠了八队吴新屋五强盗的赌博账,年前五强盗就到青砖塆来讨要,章梁公就和他理论,说不会给他,“他是买了你的田还是买了你的地?”五强盗气不过就推搡了一下,那病怏怏的身体哪经得一推,整个人就倒在地下了。塆里就传开了——四爹爹把得五强盗打了!文忠三爹那时大概十七八岁,刚成人,正在薅地,听说他爹被人打了,三脚两脚就赶回来,手上拿了个扒锄楔子,看到五强盗正准备出塆,照着脸就是一耳巴子,五强盗当时就被打得嘴巴都歪了,说不出话来,他回去后,吴新屋的人不服,几十个青壮年拿着锄头冲担开进青砖塆。章梁公赶紧叫一家人把大门上杠,躲在屋里不出来。吴新屋的人在门外大呼小叫,要撞门攻进去。这时候横屋的继荣站出来了,大声说:“新屋的??(新屋和他关系要好的一个头面人物)来了没有!叫他来跟我说话!你们好有狠哪,敢跑到青砖塆来抖狠!”前来的人一听他这么说都恹妥妥儿的回去了。
老二观俫就是我的曾祖父,他号守德,高大魁梧,喜欢帮人结交人,开朗乐观。他为承继的章栋公和张、夏两位太夫人都立了碑,在那时应该是不容易的事,可以看出他孝心纯笃,家族观念很强。他会唱很多土戏,叫“哦呵腔儿”,其实就是楚剧,什么《辞店》《思凡》之类能从头唱到尾,有板有眼,全是听来学会的。他一扛起锄头准备出工就开始唱,塆前塆后都能听到他的好腔调,有时晚上没事做大家就叫他到后山上唱给大家听。他是个乐于助人的壮汉子,因为帮横屋挑草头,跑得太快,挑得太多,又赶上一场大雨淋了个透湿,结果得了大肚子病——今天叫做急性肾脏炎,是可以治的,在那时却是不治之症。后来我了解到旧时的肾病大多是个穷病,是长期营养不良引起的。吃了药反而越来越厉害,不到38岁就去世了,去世前的话是要把三爹会奇立给下塆的凤祥家,“无事儿搞得别个心下不舒服”——那是因为几个月前把一个小儿子小名叫“谷儿”的送给和自己关系最合世的凤祥,“这么好的人不能绝了后”,恰恰在孩子过周岁那一天夭折了。所以他要求再把三爹过继给下塆,三爹那时已经7岁了,族里的人都不同意,十爹爹说:“已经送了一个,百事多也不会嫌儿多啊!”可老婆婆最后说还是要照男人的话去办,那是他最后的话。我不知道老婆婆最后送出了三爹是不是可能也有经济家境的考虑,因为家里的顶梁柱一倒,要养活六个孩子是多么艰难,而凤祥家有田有地有山有塘有劳力,送到下塆是为了孩子的将来好,她心里肯定也是舍不得的。当时我爹才12岁,还没牛高就得下田扶犁打耙,成了家里的主劳力,当然二叔(三爹的养父凤祥)也会常常来帮一帮。二爹8岁,面黄肌瘦,也是没多大就开始做农活儿,压得腰弯背驼。细姑婆一岁多就送到陈家塆做童养媳,大姑婆十几岁就嫁了人,结果生孩子时难产离开了人世,二姑婆没多大就出去到大户人家帮佣,一家人生活十分艰难。老婆婆在家里日以继夜地纺线织布,每次我爹去栗寺坳儿拿线子回来,等老婆婆织好,再拿到街上去卖,总算可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过年时许多人家有鱼有肉吃,我们家是没有的,二爹从祠堂大塘的石头漂板上捧回来一点别人扔下的鱼鳃子,叫老婆婆煮来吃。有一年过年煮了一锅萝卜,老婆婆说:“萝卜煮得气出出,来年福个大年猪。”在萝卜的热腾腾的雾气中,一家人哈哈大笑。
老三观佫,堂派第五,字省三,出自“吾日三省吾身”,他读了一肚子的书,以教书为业,有些年还到外面很远的地方游馆教书,过年才回家。最后一次是在上巴河游馆陡然眼睛看不见了,带信到家里,子侄几个人把他抬回来过年。写的毛笔字整齐漂亮,跟字帖一样,我们的四修宗谱他出力不少,全都由他誊抄校对。他有三个儿子,黑皮大爹、四爹、八爹。有一次我问大爹有没有留下他的字,大爹说都糊了楼板窗户,一件也没剩下了。他对大儿子很严格,大爹记得的一件事是他小时候读书很懵,记不住背不熟,结果气得父亲把他丢到大屋的天井里,上面用一个大竹篬盖住,不准哭不准叫。到了吃饭的时候,其他人到处找也不见人,最后在天井里找到了,弄得大家都哭笑不得。五老爹爹我没见过,但五老婆婆我见过,还记得很清楚,她姓周,头发花白,嘴是瘪的,她生病的时候我爹带着我去她家里看,她赶紧拿了麻糖给我,因为那个时候麻糖是很难吃到的,也可能是我第一次见到吃到,所以印象十分深刻,虽然那时我只有三岁。我还记得大婆婆,谷红爷的母亲,冰清的奶奶,出身于大家族,姓杨,名讳是行丹,读了很多书,在汪岗教过书,数学教得尤其好。不过这只是听说的,我记得的一件事是她和老五婆婆在我家门前洗竹垫子,卷着竖着在脚盆里用热水浇洗,我问垫子里面有什么,大婆婆笑着说,有雀儿。我更加好奇了,非要看个究竟。所谓“中间屋”的老屋,位置就是在现在的月平爷家到元松爷家。这次回家,学房大佬清理放水塿时,竟然意外发现了我们中间屋的两个大门的底座。
老四观仪,堂派第八,承继章材,是文中三爹和进中五爹的父亲,没有听说过他的什么故事,只是听说他因为承继了章材公,那一房有一定的积蓄,所以他就读过一些书,文中三爹知道很多故事,估计就是老八爹爹传下来的。应祥八爹说他总是把裤腰卷得很高,生怕掉下来似的。他还懂一些风水命理,去世前他自己在山前山后转悠,最终在老塆头边选了一个好地方,嘱咐自己死后一定要葬在那里。
老五观儒,堂派第十,就是大主十爹、细主十一爹、国中细爹的父亲。身体不好,四十多岁就弯腰驼背了,做不了重活儿,每天只是放放牛。他去世后要求葬在星智公的旁边,可见他宗族观念很强,前面说到我三爹要被送到下塆时他是不同意的。一家人的生活主要是靠十老婆婆纺线织布,十老婆婆我就记得很清楚了,我读小学一年级时还在,1958年大跃进浮夸风,要拆老屋,说是百把年的壁砖是好肥料,要亩产万斤就得要它做肥料,上面的人就要拆老屋,说是以后国家会修楼房大家住。工作队的人开进青砖塆,十老婆婆带着老屋里的女人和孩子二十几个人呆在老屋里哭成一团,不准人拆,这当然没有什么作用,。
老六观伦,堂派第十二,是建云九爹的父亲,字畏三,出自《论语》“君子有三畏”,小时候看到月容爷的记账本上的这个名字,总觉得很奇怪。放鸭的老爹——我总会把他和放鸭联系起来,他常常赶着一群鸭,肩膀上斜跨着一布袋谷子,手里拿了个长竹竿,竹竿的一头有一个小铁铲。他总是阴沉着脸,不怎么跟人说话,我有点怕他。记得他家老屋里有天井,门外还有个栅子矮门,这老屋本是西头的“学屋”,也就是私塾,后来西头的三房家道中落,中间屋的四房就买下来了。
现在的青砖塆,其实是由四个塆伙成的。大房、三房、四房本来就在青砖塆,因为老五房时,大房星仁公5子,三房星礼公和四房星智公各只有1子,所以三个房的人都挤在一起。而二房星义公有5子,五房星信公有7子,所以另立门户,去了洞儿山和新屋发展。还有上塆、下塆和团山周榜儿。邵金松家和我三爹家、楚良大爹家住在下塆,就是现在的下塆大塘边。腊清、胜阳家原来住在上塆,就在现在的小元得元家前面。细六爹和四爹爹(杨爹的养父)在团山周榜儿,也就是今天的养鸡场附近。上世纪六十年代时,散居的各户都逐渐集中到青砖塆来了。
本文仅作宗亲交流之用,写作时参考了一些网上资料,谨向一些资料的原作者致以谢意。本文的资料来源:吴氏五修家谱、网上资料、县志、祖父口述、民间传说等,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祖父。